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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妙几乎整夜未睡,天色大亮时,几名羽林侍卫走进华音殿,请她再到永泰殿去一趟。短短几天之内,她已经第三次被带到二皇子和这些宗室亲王面前,接受他们的质问。
永泰殿内,包括任城王在内的亲王们也都来了。冯妙落座时,才看到高照容已经坐在对面,仍旧用轻纱遮住脸。见人已经到齐,任城王上前对元恪说:“这桩私通南朝的事,一直没有结果,总归是个隐患。臣的儿子昨晚凑巧想到了一个办法,臣倒觉得可以试一试,这才斗胆请两位娘娘都到殿下的永泰殿来。”
元恪有些好奇地问:“什么方法?老王爷不妨说来听听。”
任城王命人取上纸和笔来,分别放在冯妙和高照容面前:“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不能确定那名宫女身上的信,究竟是写给谁的。不如让两位娘娘各写一封回信,命人分别送去,看看哪一封能够再次收到回信,便知道了。”
这方法其实漏洞很多,冯妙瞥一眼高照容,对任城王说道:“王爷,如果写信的人稍稍改变笔体,或者故意留下破绽,让南朝人对这封信生疑,不会回信,那这方法就没有效果了。再说,真正与南朝联络的人,必定有办法在信中夹杂暗语,只要这人稍稍暗示,南朝人就可以故意回信给另外一个人,反倒误导了我们的判断。”
她停下想了想,又接着说道:“上次的信是春桐送的,现在春桐已经死了,这信要怎么送到南朝人手中?如果送信的方法和人变了,南朝人也一定会生疑,为了稳妥更不肯回信了。”
任城王捋着胡须回答道:“昭仪不必担心,为了防止有人在信上故意使用暗语,我已经准备了两份文字一模一样的信,要用的信纸,也是用一整张裁开的,两位娘娘只要照着抄一遍就行了。至于怎么把信送到南朝使节手中,这个也好办,前几天审问那名宫女时,她已经招认了,送去或是送来的信,都会放在她们预先约定好的地点,传信的人并不见面。把两封信放在不同的地点,刚好也方便辨别,哪封信会收到回信。”
冯妙还要说什么,高照容已经开了口,声调仍旧婉转柔媚:“这方法很好,我愿意一试。就算南朝人不回信,也没什么损失,再想别的办法就是了。冯姐姐,你一再阻挠,究竟是在怕什么呀?”
叫她这样拿话一挤兑,冯妙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按着高照容的意思,谁要是推三阻四地不肯写这封信,那就是心里有鬼,害怕信送过去便会揭穿自己的真面目。
任城王拿出两封预先准备好的、内容完全相同的信,分别放在冯妙和高照容面前,又说道:“等回信来认人,只是一个最被动的方法,这封信送去以后,我们还可以在放信的地点埋伏人手,只要有人去取信,就可以当场抓住,带回来慢慢拷问。”
即使听他这样说了,冯妙还是不觉得这方法会有用。她往那封信上草草扫了一眼,写的无非是些模棱两可的话,要求对方按照约定好的时间起事之类,看不出太大的破绽,可也没那么容易让南朝人轻易相信。
高照容已经拿起桌案上的笔,照着那封信抄下去,面纱之上露出的一双眼睛里,没有半点恐慌或是犹豫。她越是镇定自若,冯妙心中就担忧,想必高照容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可以洗脱自己的嫌疑。
冯妙觉出自己正被那些宗室亲王们盯着,已经由不得她再多辩解些什么。她又看向那封写好的信,忽然心中一动,这字迹看着十分眼熟,眼中一热,从进殿起就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下了大半,提笔蘸满墨汁,一行行细细地照抄下来。
为了表示公平,任城王取出两个完全一样的封皮,亲自将抄好的两封信放进去,用蜡油封了口,交给殿门口等候的侍从拿出去。事情都处理妥当了,任城王才高声对二皇子和在座的其他亲王说:“两封信都是当着殿下和各位的面封好的,也请各位做个见证,日后要是有什么线索,就好分辨了。”
羽林侍卫上前,请高照容和冯妙仍旧各自回去,事情没有结果之前,她们还是要被软禁在住处。冯妙起身外出时,刚好高照容也起身要往外走,两人碰在一起,四目相对。高照容眯起眼睛笑了一下,向后退了半步说道:“冯姐姐,你先请啊!”嘴上这样说着,那双带笑的眼中却全是挑衅的意味。
冯妙也对她微微一笑:“是该本宫在先,高贵嫔别忘了,本宫出门的时候,你是应该躬身相送的。”她看着高照容令人生厌的笑定在眼中,转身一步步走下了永泰殿的石阶。高照容越是得意,她自己就越要从容淡定。
那封用来照抄的信,是用方严规整的隶书写成的,那种端方却又不失风流的字迹,她曾见过两次,一次是跟千金平喘丸一起送来的字条,另一次是在东篱翻阅手抄的佛经,两次都是王玄之所写。冯妙想不透王玄之如何能说动任城王跟他配合,也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利用这两封信,但是她相信,王玄之一定是为了帮她。
再回到华音殿时,冯妙心里仍旧紧张,却已经不再那么寝食难安了。从前是为了阿娘和夙弟,现在是为了盼她安好的王玄之、为了许久未见的怀儿、为了不知何时能回来的元宏,她不能在被人打倒以前自己先倒下。
任城王的侍从拿着那两封信,并没有送出皇宫,而是绕了个圈子悄悄折去了太极殿的偏殿,鲜卑贵胄和汉臣们都在这里等候议事。不一会儿,方才在永泰殿中的几位亲王,也陆陆续续走了进来,只能监国的二皇子传召。
任城王从侍从手中接回那两封信,藏在袖中悄悄进了一处小室,王玄之早已经坐在小室内等候。他知道任城王性格豪爽,并不拘泥于礼节,也不多客套,直接从任城王手中接过了两封信,用银钩子挑开蜡油,取出两封信对比。
冯妙的一笔簪花小楷,仍旧娟秀如初,跟他当年无意间捡到的那张粉笺一样细致灵动。只是粉笺上的字,还带着几分少女跳脱的稚气,而这封信,却越往后便越有些笔力虚浮,显然是写字的人好几天没有睡好,写到后面有些精神不济。
一宫之内,王玄之只能通过这一点字迹,来推断她究竟现在好不好,现在看来……恐怕不大好。
见他半晌不说话,任城王已经有些急了,催促道:“怎样?有没有那种记号?”
王玄之回过神来,淡淡地一笑,拿起其中一封信递到迎着光亮递到任城王面前:“王爷请看,这封信上有几处指甲的掐痕,对应着几个字。”
任城王眯起眼睛,仔细看了几遍,有些狐疑地说:“这……这些字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这些字直接连在一起,什么意思都不是,”王玄之收回手,把信放回桌上,又从桌上拿起一张早已经准备好的诗三百,“可要是对照诗经来读,就有其他的意思了。”
他把诗经摊开,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给任城王看:“第一处掐痕在第五个字上,对应的就是诗经里的第五篇,第二处掐痕在第十一个字上,对应着第五篇中的第十一个字。依次下去,下一个字代表篇数,再下一个字又代表字数。这些挑出来的字,就能连成一句话了,是在告诉收信的南朝人,要回给另外一封信。冯昭仪的信上,什么记号都没有,这封有掐痕的信,是高贵嫔写的。”
前一天晚上,王玄之带着李得禄闯进南朝送亲队伍居住的驿馆,把所有人聚拢在一起,一个一个地用刑,其余人都要在一边看着。李得禄的本事才使了不到十分之一,公主的奶娘就再也支撑不住,吓得招认了。
任城王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这才猛地合上书册说道:“南朝人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能想出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主意来?”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王玄之原本也是南朝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王玄之却丝毫不以为意,用手指点着那本诗经说道:“这方法的确狡猾,而且需要从小背熟了这本书才行,一个字都不能错。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高贵嫔是高氏送进宫的女儿,高氏虽然自称是渤海高家的后人,可实际上却是高句丽人。我还听说,从前宫中的高太妃和如今的北海王,都不大擅长汉学,那高贵嫔怎么能够对汉文、汉书如此熟悉呢?这件事本身,恐怕就值得深思。”
王玄之语调温和、循循善诱,说的话又很有道理,任城王听得频频点头:“不错,而且这封信也可以确证,跟南朝联络的人不是冯昭仪,而是高贵嫔。这样的人留在宫中,实在是个天大的祸患。”
任城王年轻时,也曾经杀伐决断、四处征战,此时雄心又起,沉声说道:“高贵嫔是二皇子的生母,现在正是二皇子监国,不如干脆调动本王的亲卫,先处决了高贵嫔再说。”
“不可!”王玄之赶忙阻拦,如果调动亲卫,那可就真成了逼宫谋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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