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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樵奔回殿内,伸手想把喻余青拽起,他却纹丝不动,喊他也不答应,知道可能会陷入一种极为危险的境地,急忙捧住他脸颊,抵住额头,道:“阿青!你别想其他的,你听见我说话吗?”看他眼底闪过一丝诡暗淬火,便用手掌罩在他眼上,任由温热体温浸润入眼底,低声道,“你想着我,不用去想别的,只许想着我。”直待他被唤回了神智,微微点头,才缓缓拿开手心,捧在他脸颊两侧。喻余青只见眼前渐渐明晰,撞进眼帘便只是这一个人,仿佛这世上再无其他人;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清若澈泉,里头仿佛有什么又是欢喜又是恼急地涌出来,箍着他双臂的掌心烫得吓人。他背后透出一片日光的雪白,亮得人睁不开眼。“没事了,三哥在这儿呢,……我们走吧,旁的事全不用管,好不好?”两人拖住了手,王樵转身拉着他往前走去,背影看上去好像要融入那一片白色中,和那飞舞着细小颗粒的明光胶着在一起、再也捉不住了。
他突然像被那光烫伤似的,陡然一挣,从两人汗腻的指间缩开,朝眼前的背脊上轻轻一推。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王樵向前踉跄一步,急忙回身看时,却见一道断龙石从天而降,如同一把利刃,从他二人当中猛地切开,将后殿的门厅全然堵死。
第六十九章犹负平生约
四周猛地变得漆黑。显然这断龙石是事先准备好的机关,像一柄巨大的铡刀一般,让这一处偏安于山体内的后殿整个与外界隔绝。登时一丝光也没有了,他只能听见自己窒重的呼吸,接着从黑暗的另一端传来汝凤生低沉的笑声。但与他惯有的刻薄易怒、眼高于顶相比,这笑声听上去却多了几分凄凉意味,好像这个从不服输、从不服老、一生痴绝于武学的老人,连在散去百年修为之时都没有丝毫畏于死亡,可在这笑声中却陡然好像老去了百岁。他缓缓说道:“你是故意留下来的,你明明可以出去,却故意放开他的手。你其实害怕那小子,是不是?……我们是同一类人。”
他话音一落,像是随着他声音起伏一般,这暗室里有什么星星点点、隐隐约约,发出了如萤火般幽然又细腻的光线。喻余青这才明白为什么这里看上去有些眼熟;天顶和四壁上都布着和十二家的顶楼一样的龙藓草,在极暗的环境之下,它们自身发出幽碧的微光。
借着这光看去,汝凤生站在那副画像底下,昏暗让那线条的边界模糊起来,那个人好像正从纸上走进这幽暗的现实里头。他手里扳起的机括是那画像下的一块石板,此时板盖被掀在一边,他缓缓抚摸着那底下棱角分明的边缘。像是感觉到喻余青的眼神,微微一哂道:“不过,可惜!你进了我的墓室,这是我的棺材。”
很难想象汝凤生这样的人会为自己准备棺材。但喻余青看那平整如镜的万斤巨石遮断外界的一切联系,还有那副画像摆在那里,都像是早已做好的准备。木香的味道愈发浓厚起来,莹闪的龙藓仿佛天上的星辰连作一片。石门外隐隐传来敲打和呼喊的声响,但他反而安静下来,好像连起了所有的事。
“都在这儿了,”老人缓缓地说,“我一生钻研出的武功集大成者,尽在这龙藓描出的‘九天璇星图’里,以及这地上水流刻出的‘十二归元阵’中。还有这幅画……”他看着那画像,一字字道:“是我输了,是你赢啦!凤文,嘿嘿,凤文!好啊,好啊……”他长叹一声,突然又吐出一大口血。
喻余青定定看了一会那龙藓闪烁出莹光连成的细线,只觉得气息一畅,心头一宁,外物全然摒弃在外,旁人的杂声也全然不闻;恰才被搅乱的内息便逐渐平和下来,知道这的确是一门高深的武功。再细看那地上水流走势,隐隐觉得和先前在十二楼中自己困入的铁索阵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加印证,果然许多疑难全都迎刃而解。忍不住问道:“祖师爷,凤文到底是什么?您这两样功夫高得很,当真施用起来,也未必就输了。”
汝凤生却摇了摇头。他好像极度疲惫,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下。“你自己也怕那小子,却不知道原因。好吧!反正你也倒霉要在这里陪我死了,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凤文是我们习武之人的克星,越是精研武学,领悟越接近上乘的大家,便越是受它影响。它能将我们一世的穷思竭虑、勤恳修为,尽数付诸流水。”
喻余青想起恰才自己一时混沌,便仿佛自己不再是自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那是类似于化功大法、灭息相劫一类的武功吗?”他问的这两样都是散去人多年积攒修为的武功,也通常被认为是邪教妖法。
“那却不是。以自己之力化去旁人修为的武功,若是自己修为不够,气息不通,那也不能。但这门本领却不是,他从根基处便完全不同,应该说全然相反。……所以那小子说这不是武功……嘿嘿,的确不是,硬要说的话,这是一门‘反武功’!”他说到此处,怔然不语。
莫说他胜负心极强、自负独步天下,却又自卑得无以复加,为人狠戾善变,刻薄寡恩,要说他一意孤行、非要强求,倒是十分可能;却独独与“心灰意冷”四字沾不上边。但此刻他的的确确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方才放下断龙石,将自己困入这墓穴之中。这墓穴虽然早许多年前便已建好,但设下这断龙石,将自己武功要诀全刻在四壁之上,却多是怕死后旁人对自己尸身不敬,也是自负自己武功盖世,旁人不配得传,还不如一并带入坟墓;更兼这世上除了这几样东西以外,别的也不值得作他陪葬。
但也正是因为他武功盖世,领悟了沈忘荃的真正用意只在转念之间,受到的震撼便也远胜常人。他想象沈忘荃身为武学名家,孤诣百年,只为悟出这一套能将此生立命之本化为流水的心法窍要,那其中得怀抱有几多恨意、几多仇怨,方才能做到这个地步?要将他折辱成什么模样,才肯干休?那已经根本不是输赢胜负的问题——他想要毁了他。
汝凤生从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深爱着他的那个人,同时也深恨着他。他记忆中的男人温柔和煦,对他千依百顺。他想那不过是一时负气,总会好的,会像以前那样回到自己身边,他赌气说你不回来我便不下山一步,这一等一诺,人间已是百年。
他不知道这凤文沈忘荃于百年前便悟得了,也不知道那时他根本无法行动,无法呼喊,双手缚上铁索,喉头穿过铁链,被困在那铁索布成的阵法当中,被逼着用嘴叼着笔杆一字字将它写下来。那些横竖里当然有痛苦,痛恨,焦虑和无望的等待,也有挣脱、消弭、脱于形体、杂糅万物后模糊了的边界,至于最终释然归空,自有而无,乃是遭遇极境后他能够通达的唯一途径;这一了悟的过程,却是挣扎着由求生到求死,静默而寡言。
“我不是没有想过他会赢,但我没有想过他恨我。”汝凤生喃喃地道,“所以我一直在等,他却始终不回来。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也不必再等了。……”
喻余青奇道:“祖师爷,沈老前辈不能来找你的原因,难道你真不知道吗?他早已经过世了啊。”
汝凤生自然不信:“那是不能的。他身上和我种了同样的蛊种,你也该明白;一体两枝,同生同死。若不是这蛊,我怎能活到如今这把岁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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