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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村运动的解说对于胡适之先生的演说(第1页)

新村运动的解说——对于胡适之先生的演说

日本的新村运动,近来在中国也渐渐有人注意,有很赞成的,也有很反对的。这原是意料中应该有的事。因为新村实在是共同生活的村,这运动的意义,是用平和的方法,实行一种的主义。在中国人中间,自然分出两派意见,一派说他是福音,一派也就说他是谬说了。一月十五日《时事新报》上胡适之先生的“非个人主义的新生活”一篇演说,要算是反对新村运动的最有价值的文章,但有几处却是误解。我本来不主张为了不相干的事和人辩论的,但也不愿新村因为我的绍介的话而被误会,所以略略说明。

一,胡先生攻击最力的,是我所说的“改造社会要从改造个人做起”这一句话。我的意思是“改造个人便是改造社会的第一步”,并不是“分改造个人及改造社会为两段”,叫个人先完成了他自己的学业,随后用这本领来救济社会。我以为我们所有的比较的真实可靠的东西,还只是一个自己,我们有什么改造社会的主张,去改造别人之先,还须从社会——人类——之一分子的自己人手改造,这样我们一面实行自己的主张,社会的一个分子也就同时改造过了。譬如缠足的习惯的废止,当然也有一个人首先发起,觉得缠足的坏处,主张不缠,又先将自己的放了,以后才渐渐成了风气,大家都不缠了。胡先生所说的吃人的事,也是一样道理。倘若想到了吃人的不好,却一面尽吃,一面劝社会不吃,要等候社会的习惯改好,才一齐废止吃人,似乎没有这样的事。胡先生也说改造社会断不能笼统的改造,“必须这个人那个人的改造”,这句话我很赞成,因为改造社会原只是笼统的一句话,社会里面的实质还是各个人,所以改造社会还须从改造个人做起。

二,胡先生说新村是独善主义,又说同以前的隐者实际上精神上都是一样。我以为共同生活的新村,所主张的当然不是独善其身。古时隐士的生活,我们不能知道了,但他们的精神未必和新村相同。除了渺茫无稽的上古的隐士以外,大都是看得世事不可为,没有他们施展经纶的地方,所以才去归隐,躬耕只是他们消极的消遣,并非积极的实行他们泛劳动的主义。让步固然是不行,但新村的想用和平方法办到以前非用暴力不能做到的事,却并不是让步。他们所主张的“人的生活”,照一般人看来非用暴力不能成功,但他们相信可以用和平方法办到,所以便如此做罢了。倘要他们不“让步”而能贯彻他们的主义,那便非用强力不可,这样办,恐怕又要被“爱和平”的中国人所痛骂了。至于他们的奋斗,也未便轻轻的决定他,以为比站在社会里提倡改造的更为省力。因为在日本也只有讲社会政策,才可以免得反对,便是提倡国家社会主义也还要遭阔人的猜忌的。

三,胡先生反对新村的泛劳动主义,以为与分工进化的道理相悖,又说叫人人去做生活的奋斗,这是很不经济。新村的劳动现在虽然只是农业一种,但他们的劳动范围之内,实包含种种职业,仍然是分工。这些工作固然都是劳力的,但劳心的工,也并不放弃,而且有特别才能的人也可以例外的免去劳力的义务工作。至于“减少生活的奋斗至极低度,一方面增加生活的趣味”,这是现在文化进化的趋势,也正是新村的目的。因为“现在提高了个人生活,人人都是无冠帝王”,所以不应该叫一部分的人做牺牲,担任全部的生活的奋斗,去增加别人的生活的趣味。他们的主张便是叫人人分担一点,这样便能将生活的奋斗减少至极低度,同时也便能使人人的生活的趣味都得增加,正没有什么不经济的地方。

总之他们是提倡一种主义,自己实行这主义,一面竭力宣传(这便与隐者有点不同),相信人类的理性的力量,都能觉悟改变过来。在这地方,可以招人反对,但也值得人的佩服。贫民救济的事业,本也可以说是很好的事,在英美固然已经行了数十年,便是日本的政府与富翁近来也有类似的计画发起,但社会上对于这些恩惠终于还不能满足,到处有不安的现象。新村运动的人便想将人的生活从根本上改革,使富翁与贫民都变成一样的“人类”,这主义似乎迂远,但也是解决现在不合理的生活的问题的一个法子。官吏绅士富翁固然太不将贫民当人看待,但如幸德或大杉那样做法,也未免将官吏绅士富翁不当人看待了。新村的人以为无论贵贱贫富,一样都是同类的人,所以想用了同类相待的和平方法,唤醒他们来,共同造起地上的乐园。这主义与方法或者太迂远些,托尔斯泰死了,他的在美洲的弟子的计画,似乎不大成功,日本的新村运动,或者终于失败,也未可知。这在现今世界,都是意料中的事。但我以为他们所提倡的泛劳动主义,却不会因了不大成功或终于失败而失了生命,这不仅是理论上的话,也是从实际的问题出来的,因为我想照现在这样下去,叫一部分的人担全部的生活的奋斗,总是很危险。

我们自己不能实行心以为然的泛劳动主义,单是坐在这里随喜赞叹那实行的别人,实在很惭愧。但新村运动的被误会,也是绍介者的责任,所以不得不解说几句,希望新村的真相能够较为分明。至于胡先生自己的主张,虽然与我的意见有不同的地方,依着我的习惯,另外不再议论了。

一九二〇,一月十八日。

*刊一九二〇年一月二十四日《晨报》,署名周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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