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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静心开始说话,忍冬就一直在一边看着,见她松了手,想都没想便上来推了冯妙一下。
小盅“啪”一声砸在地上,木柄掉下来骨碌碌一直滚到墙角,里面滚热的汤水全都泼洒出来,溅了忍冬一身,顺着她背上一侧一直流到腿上。小盅里炖的是糯米银耳,又粘又稠的糯米沾在忍冬身上,热度透过轻薄的夏衣,传递到皮肤上,立刻烫起了一片红肿。
冯妙被忍冬推开,只有手臂上溅到了一小片,也起了一溜水泡,可比起忍冬的情形,还是好得多了。
静心抄着手看着:“没拿稳啊,真可惜,给姑娘炖了一下午的汤,又得重新炖了。”她从小就混迹欢场,语气里带着直截了当的挑衅。
忍冬疼得直抽气,冯妙不理静心,把她完全当做不存在的人一样,用冷水帮忍冬冲洗烫伤的地方。衣裳都跟烫破的皮肤粘在一起,撕扯开时又是一阵疼。
静心见她阴着脸不说话,不知道是生气还是胆怯,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可转念想起中元节那晚看到的情形,心里又觉得不平,她追到后山去找那个不知姓名的菩萨郎,却刚好看见菩萨郎一手抚着冯妙的背,另一手取水来给她拍脸。隔得太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她分明看见菩萨郎那么认真又小心地对冯妙。欢场里为了争抢出手阔绰的恩客,比这更狠的法子也使得出。
冯妙把忍冬的外衫拢好,那些红肿起皮的伤处,让她没办法再忍下去。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些人,永远不懂得各退一步是什么意思。她走到静心面前问:“我弄洒了你们姑娘的汤,用不用赔给你们?”
她在宫中久居高位,即使话语中不带怒气,那种自然而然的威仪气势,也已经让静心乱了方寸。她硬挺着脖子问:“你能怎么陪?那是苏姑娘上次送来的上好雪耳和糯米,在青岩山附近,花钱都买不到。”
“我这里有刚熬好的枣圆米糊,上好的和田枣配上干磨成粉的桂圆,不管功效怎么样,价格绝对比得上你们的糯米银耳了。”冯妙指着小炉上翻滚着小泡的米糊,手指离着那陶罐有三寸远,才想起从前水葱似的指甲,都已经剪断了。
也不管静心答应不答应,冯妙拿过灶台上的一只大木勺,盛了慢慢一勺米糊,送到静心面前,手一歪,整勺滚烫的米糊都泼洒在她的禅衣上。静心吓得大叫一声,急忙忙地往后躲,慌乱间手肘反倒碰在身后烧着热水的壶上,“嘶啦”一声也烫出了一道红印子。
“对不住得很,我手滑了,你家姑娘要多少米糊,请自便。”冯妙把木勺往灶台上一拍,扶着忍冬走了出去。
静心见多了破口大骂甚至扭打撕扯,却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一时讷讷地愣在当场。冯妙从她身边经过时,她还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步,让她们两人过去。
忍冬的伤处都在背上,不能平躺,只能趴在床榻上。手边没有烫伤药,只能用宫里带来的疮药代替。可宫里的东西都小巧精致,装疮药的瓶子,只有半寸高,根本不够涂抹那么大片的伤处。
冯妙把药倒在手心上,先给她涂抹脖颈、小臂这些看得见的地方,免得留下难看的伤疤。至于后背上大片的伤痕,只能先用冷水敷着,让热毒慢慢散发出来。
许是伤口发炎流脓,到后半夜,忍冬开始发热,人也胡言乱语起来。冯妙凑到她耳边听,辨认了好半天,才听清她说的话:“爹……卖了我吧,不要卖妹妹……妹妹贪吃,会……会挨打……”
忍冬平常从不说自己家里的情形,就好像从来没有过家人一样,只有高烧接近昏迷的时候,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冯妙看她情形不好,把所有带来的药都拿出来翻了一遍。可离宫时本就匆忙,忍冬只带了冯妙原本日用的几种药。此时就算趁夜下山去请大夫,不知道哪里有不说,人家也未必肯摸着黑上山。可要是挨到天亮,人哪里禁得住这样整夜高烧?
焦急间,她忽然想起忍冬说过,最南面的房子里,住着一个脾气古怪的婆婆,能帮人诊病。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了,灵与不灵,总要试试才知道。冯翻找出宫里带出来的妆盒,里面装着她现下值钱的几样首饰,匆匆往南面的山房赶去。就算那人医术不灵,至少总该有些药材。
最南面是一间茅草小屋,屋内荧荧一灯如豆。冯妙隔着篱门问:“老夫人,跟我同住的姑娘烫伤了,现在高热不退,能不能请您活动一趟,去替她看看?”
过了片刻,屋中才传出低哑的声音:“东西放在门口的陶罐里。”那语声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声音,更像是从喉咙里呼啸而出的风声。
冯妙听得心里发慌,想起忍冬说过这位老夫人的怪脾气,诊病一定要十颗东珠,赶忙在带来的妆盒里翻找。她把能找到的所有珍珠都找出来,凑成一小捧,倒进陶罐里。珍珠碰撞着陶罐,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响声止歇,屋内的声音又说:“响了九声,还差一颗。”
冯妙也知道还差一颗,把带来的东西全都翻了个遍,可却再也掏不出一颗珍珠来。她软语相求:“老夫人,求您通融一下,我这里还有金簪或是臂钏,成色都是很好的,能不能顶替第十颗珍珠?”
“规矩不能破例。”那风声一样呼啦作响的声音,只留下这六个字,就再也不说话了。冯妙在屋外苦苦哀求,可屋内寂静如初,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
冯妙无计可施,沿着小路走回去。那些自幼出家的姑子,都习惯早睡,路边的一间间禅房里,大都已经熄灭了灯火。只有秦霜儿住的小院子里,还挂着两盏红彤彤的灯笼,夜里看去,倒有些不伦不类。
小院子门口停着一辆油壁香车,静心正对驾车的小厮叮嘱:“路上小心着点,千万别磕碰了苏姑娘。”
冯妙走上前,抬手拦住正要返回的静心:“我跟你换一颗东珠,这里面的东西,随便你挑。”
静心正觉得诧异,转念想起她从南面走过来,忽然明白了她要东珠做什么,眼睛往她手里的妆盒上一扫,不屑地说:“谁要你的东西?”
冯妙拉过她的袖子,把一支青鸾钗戳在她的袖筒上,沉着声说:“我现在好好地给你,你拿一颗东珠来换,这事就算完了。要不然……”她抿着嘴角一笑:“等回头再让人发现这东西在你家姑娘房里,这东西可就咬手了。”
看她说得言之凿凿,静心心里没底,只是仍旧嘴硬:“你吓唬谁呢?就一支破钗子,你还能把我怎样?!”
“我不能把你怎样,”冯妙收回手,隔着两步远似笑非笑地看她,“可这青鸾样式是宫廷女眷专用的,你们姑娘手里怎么会有呢?不过也说不准,你们姑娘见的人多,兴许是宫女与侍卫私下传递出来的,也兴许是内监出宫办事时夹带出来的。总之,得带到府衙里好好问问才能清楚了。”
像秦霜儿和静心这样的人,最怕招惹上贵胄的是非,静心眼睛转了几转,惊疑不定地看着冯妙:“你……你……”妃嫔患病是宫闱中的秘事,因此冯妙来时并没有几人知道她的身份,静心跟她几次言语相对,已经觉察出她气度不俗,只是猜不透她究竟是什么人。
此时油壁香车的帘子一掀,一只纤纤玉手伸出来,小指上勾着一只珍珠耳坠。车内慵懒绵甜的声音说:“这位娘子,你看看这颗珍珠可合用?虽然不是东珠,可成色也算好的。”
冯妙顺着那只手的方向看去,只看见一只保养得宜的胳膊,毫不避讳地露在外面。她知道车内就是苏姑娘,虽然只见过一面,却也多少知道些她的脾气,当下接过耳坠子,笑着道谢:“改天苏姑娘有空时,我再备上薄酒向姑娘道谢。”
苏姑娘掀起帘子走出来,对着冯妙看了几圈,忽然问:“请恕我冒昧,这位小姐可是以双马为姓?”
冯妙听见她称呼自己小姐,微微觉得诧异,但仍旧点头说了声“是”。
苏姑娘莞尔一笑:“既然是冯小姐,那就不必谢我,我不过是替故人略尽心意罢了。”她凝注在冯妙脸上看了半晌,才叹着气说:“要怎么镌刻在心尖儿上,才能画得那么像呢……”说完,她便登上油壁香车,沿着下山的路远去了。
冯妙无心思索她话中的深意,握着那一枚珍珠耳坠子,匆匆返回南面的山房,“咚”一声投进陶罐里,连气都还没喘匀,便急急地说:“老夫人,我已经凑齐了十颗珍珠,能不能请您移步去看看?”
蓬门“吱呀”一声打开,屋里的人吹熄了油灯,缓缓走出来。原以为会是个身形佝偻的老婆婆,没想到那人的身形却十分窈窕纤细。走路时背挺得很直,手臂并不随着步子任意摇摆,这是只有世家闺秀或是宫中女眷才会有的仪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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