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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州这种地方,除却那些讲究规矩的大家女眷,寻常富贵人家出入不是骑马,便是凉轿,又或者是双面纱窗透气的骡车,如同杜茂德此刻做的青布纱窗小轿,就比较少见了。此时此刻,坐在其中的他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此行路途,因而也能清清楚楚地知道,这确实是前往察院的路。于是,当轿子真正在察院后门停下,而后一个随从笑脸相迎时,下了轿子的他不由得正了正头上的垂带软巾,这才进了门去。
他却是心知肚明为何不走正门。毕竟,自己的另一重身份是见不得光的。
察院内外三进,那随从带着他从后门进,却只是把他引进一道角门就垂手退了下去,接下来迎候的却是一个圆脸少年。对方向他深深一揖,随即笑着拱手一揖说道:“杜前辈,晚辈是陈炳昌,汪爷的书记。”
“见过陈书记。”汪孚林身边两个幕僚,全都是秀才出身,来历却各不相同,杜茂德进城赴乡试的时候就都听说过,此刻立时一丝不苟还了一礼。
两人彼此做了个对揖,陈炳昌这才在前头引路,一直把杜茂德引进了一座堂屋门口,他便开口说道:“汪爷起居会客,或在前院厅堂,或在二院里的书房,这里是平时汪爷起居闲坐休憩的地方,东厢房里是我和徐前辈的居所,西厢房说是留给杜前辈的。”
杜茂德自打意识到自己那点事情竟然被汪孚林摸得一清二楚,什么顾虑之类的就早抛开了。可是,不管究竟是不是徐秀才推荐了自己,就凭汪孚林竟然提早布置,解决了他最大的危机,此刻又是自己人尚未受聘,地方却已经腾了出来,他就不得不在心中承认,光是礼贤下士这一点,汪孚林就直接甩了他所知的州县主司几条街都不止。虽说聘取幕僚这种事,大多数时候是主择宾,但幕宾又何尝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择主,生怕坏了名声?
“多谢陈相公提醒。”他平定了一下情绪,却在进门之前,压低声音说道,“只陈相公日后还请留心一些,有时候,还需话不说尽。”
陈炳昌忍不住呆了一呆,直到杜茂德进门之后,他一边琢磨着一边回自己的屋子,却在临跨进门槛的时候,稍稍意识到了其中深意。虽说他已经非常注意人前人后的差别,但不得不说,相比徐丹旺和杜茂德这两个新近又或者即将招揽的秀才,他和汪孚林的关系要亲昵得多,这从汪孚林平日对他的称呼上也能看得出来。以至于他总会忍不住多逾越半步,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
想到这里,他轻轻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自言自语地说:“以后记住了,得多听多看,少说少做!”
而杜茂德一进正房,目光就落在了正中央大案后那含笑而坐的年轻人身上。正房中的陈设非常雅致,其中不乏某些名家字画,珍奇器具,但是这会儿那一身玉色衣袍,看上去就和寻常秀才没什么两样的青年正在写字,那闲适自如的仪态与这环境和谐地融合在一起,竟是比那些字画更像是一幅闲居图。尽管他早就听说过这位新任巡按御史的年纪,知道他那年轻外表下的老辣手段,此刻仍然不禁发怔片刻,这才上前施礼。
“坐,不是公堂奏对,只需随意。”汪孚林此时笑呵呵丢下之前写给谭纶的一封未尽之信,这才直截了当地说道,“徐生之前受我之命,去了濠镜,临走前向我推荐了几个人,其中第一个就是你。如果只是如此,我也不至于在大同村安排如此大费周章的布置,可因为我之前听说过你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这才未雨绸缪。”
落座之后的杜茂德本还以为汪孚林要寒暄一下,可对方竟然就这样单刀直入挑明早就知道他过往的缘由,他心里登时一动,忍不住问道:“难不成汪爷认识新昌吕大侠?”
自从丹阳邵大侠事件之后,汪孚林对大侠两个字就很不感冒,此时听到杜茂德这称呼,他很想纠正,但最后还是略过此节。他当然不会说,吕光午奉老师何心隐之命游历天下,遍访草莽英雄,而是轻描淡写地说:“不错,我和吕公子相识已久,而且此前才刚刚见过面。”
饶是杜茂德聪明绝顶的人,此刻却因为骤闻恩人兼故人的消息而又惊又喜,本能地认为自己的事情是吕光午透露给汪孚林的。尽管他之前在贡院故意做那几篇绝对会被帖出的策论,想要让邱四海释怀,想要引来吕光午,最终好像都没有成功,但发现如今自己逃脱一劫还是因为吕光午,他不禁充满了谢意,但同时更感激的,还有只听徐秀才和吕光午先后举荐,便这般煞费苦心维护了他一家三口的汪孚林。
当下他立时离座起身,到中央下拜道:“学生和家中妻儿能够保全,多亏汪爷!”
汪孚林立刻从大案后站起,上前来将人扶起后,他就笑呵呵地说道:“你也不用谢我,我也不妨明话对你说,我此来广东,本为协助凌制台扑灭罗旁山瑶乱,谁料因缘巧合,先是濠镜之行,管了管海贸,进而却受凌制台之命,不容粤闽那些海盗再生事端。我用徐生,是因为他能和佛郎机人交流自如,通晓濠镜的情况。我用你,则正是因为你那段过去。”
杜茂德从前见过殷正茂一面,和广州各级官员,也多多少少有过少许接触,深知这些官场中人往往都喜欢事事卖关子,云里雾里让你捉摸不透,汪孚林如此开门见山,他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却反而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因而,等到汪孚林松开手,他也同样非常直爽。
“汪爷看重,学生本不敢辞。但海盗之中,一无信义,二无仁德,讲的是利益,讲的是实力。若无实力,少顷便被人吞并。若无利益,虽兄弟却会反目成仇。今次邱四海等人想要把我带回去,是因为如今林阿凤因受重挫于吕宋,潜回粤闽一带后,又因为官府打击不断而日益窘困,而若有我居中谋划,别的不说,至少他在合纵连横吞吃其他海盗方面,能够更游刃有余,但他们此来最重要的目的却是,林阿凤麾下这些人有意归降。”
邱四海被拿下之后,小北却并没有立刻命人审问,汪孚林也一样不急。这种死硬的海盗,若是一开始就让其自认为很重要,那么必定会玩弄各种各样的花招,相反如果将其弃若敝屣似的丢在那不闻不问,那么到时候说不定还有些别的收获。但是,杜茂德竟然知道这些家伙辛辛苦苦潜入广州的目的,这对于汪孚林来说,仍然是非常意外的惊喜。
当然,他绝对不会认为,这些人此来的目的是为了归降,那么吕光午和郑明先的行程就会非常顺利和安全。毕竟,朝廷在招抚的这方面信誉很差,当然,海盗在归降这方面同样声名狼藉。可以说,两边都是半斤对八两,全都好不到哪去!
“这些都是邱四海透露给你的?”
汪孚林微微眯起眼睛,见杜茂德点了点头,他又详细询问了一些细节,直到得知林阿凤麾下已经从最初鼎盛时的号称上万人,几百条船——当然这个数字要打无数个问号——沦落到现在只剩下几十条船,顶多只剩几百号人,他就默默沉吟了起来,许久方才问道:“那林道乾呢?”
“林道乾也可能已经潜回了潮州府。毕竟,他在暹罗北大年乃是外人,当地土人虽说对他颇多推崇,也有不少人加入他麾下,但他还是希望乡人能够多一些,否则万一土人叛乱,他就捉襟见肘了,而且暹罗王据说因为朝廷几次严命,打算把他撵走。而林阿凤没法在吕宋存身,也一样是因为麾下人马损失惨重,扛不住那些佛郎机人。”
杜茂德只知道,攻占吕宋的佛郎机人和如今在濠镜也就是澳门生根发芽的佛郎机人似乎有点区别,但更深层次的东西,他还不甚了然,但这并不妨碍他洞悉到一点深层次的内涵。
“毕竟,那些攻占吕宋、满剌加等地的佛郎机人,据说是得到了他们国家朝廷的支持,而林道乾林阿凤等辈,却是被我朝视之为叛逆,就算招抚,也是令其上岸为民,不许再下海,如果不从便发兵清剿到底。所以,此消彼长,这些海盗也许一仗突袭能够打佛郎机人一个措手不及,但若是拼持久,却是后继乏力。说到底,这就是乌合之众和一国之力的区别,不论佛郎机是大国,还是小国,都是如此。”
对于这样的回答,汪孚林无疑相当满意。能看出这其中的区别,这说明杜茂德是有真材实料的。又询问了此人对粤闽群盗的其他了解之后,他就指着案头的东西说道:“这是我从徐生那里拿到的一些笔记,是关于佛郎机人的,这件事原本该徐生去做,但现在却要劳烦你主持。所谓的佛郎机国,实则包括了西方许多国家,其中地理国情实力等等各不相同,从前我也陆续了解过一些,也做了些相应记录,这些都要整理出来,以便我上奏朝廷。另外,我之前和濠镜那位贾耐劳主教约定,送几个人去他们的圣保禄修院,学习一下他们的语言,以便于翻译他们的书籍。”
“要知道,和从前的匈奴、突厥、契丹、女真、蒙古不一样,佛郎机人来自海外,文字并非借助我朝方才形成,必有其独到之处。而且其扬帆驰骋海上,实力不凡,需要加深对其了解。朝中某些老大人固步自封,哪怕我这上奏他们未必理会,却也不能不做。人选我会通过濂溪书院找一些,你日后如果有空,可以和陈炳昌一块把把关。”
杜茂德身处广东,又曾经跟着海盗下过南洋,对于佛郎机的了解自然也远胜过普通官员,听到汪孚林如此说,他只觉得心悦诚服,当即凛然应道:“学生定当尽心竭力,先将这些笔记整理出来,以供汪爷参阅。”
正事说完,接下来的谈话自然而然就轻松了。对于之前自家三口人的落脚点,杜茂德心中有些猜测,但一直很默契地没有多问,却没想到汪孚林直接开口说道:“你家中妻儿倘若回城外老家,想来你也不会放心,那待收割的农田,请几人去帮忙就好,至于他们母子俩,就还是继续住在内子那儿。彼此也能有个照应,本来我是打算让徐生的家人也搬过去的,但徐生认为妻儿在岳家已经习惯,托人送了束脩过去,我也就不勉强他了。”
汪孚林见杜茂德没有像之前陈炳昌得知他还带了妻子来广州时那般诧异外露,暗道这到底是曾经苦苦忍耐,在海盗之中忍了几年的人,当下就继续说道:“至于你的束脩,陈炳昌是来我这里历练的,一年束脩三十两。徐生从前在濠镜做通事时,一年也有一二百两,我便先予他一百二十两束脩。至于你,你自己开口吧。我虽不像那些做没本钱生意的海盗那样出手豪阔,但也不穷。但是,暂时你不能像陈炳昌和徐生那样人前露面,以防万一。”
谈到未来的工作以及工资待遇这种问题,杜茂德不像其他读书人那般满身不自在,可要自己开口,他就着实有些为难了。想到自己妻小还托庇于汪孚林的私宅,他很快便有了主意:“汪爷既然知道我那段过去,可是将来打算用我招抚那些海盗吗?”
“不错。”
“既如此,鄙人虽不爱财,但为了家中妻儿,却得保障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我其余能力有限,束脩与徐生平齐即可,但若是日后需我前往林阿凤处一行,还请汪爷照顾学生的家人。”
听到杜茂德直接托付家人,汪孚林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想起尚无消息的吕光午郑明先,他知道很可能真的会需要杜茂德走一趟,而这一趟,毫无疑问是相当凶险的。因此,他点了点头,沉声说道:“若有万一,君妻便是家嫂,令郎便是我子。”
“那学生便多谢汪爷这句承诺了!”
两人正式敲定宾主之分,汪孚林起身送了杜茂德出门时,却正好只见王思明从三门处进来。这位缺了半边耳朵的门房快步上前一施礼,这才面色古怪地说道:“公子,外间有好些新科举人,说是来……来拜见老师的。”
拜见老师……
杜茂德这才想起,之前自己参加乡试的时候,汪孚林好像正是监临官。可再一看对方的年纪,想到外间那些人恐怕就很难有比其更年轻的,心里顿时有一种很滑稽的感觉。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只见汪孚林侧头看了看自己,笑呵呵地说道:“说起来,要不是你故意在策论里出纰漏,闹出了帖卷,说不定这时候来拜见老师的人里,也有你一个?”
哭笑不得的杜茂德见汪孚林笑了笑,直接对王思明吩咐把人带到厅堂来,即便是正经如他,也有一种跟过去看热闹的冲动。
接下来这一幕恐怕是百年罕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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