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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渐渐的停了,天色却更阴沉了些。麴崇裕抬头看了看压得低低的云层,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伸手摘下貂皮面罩,转头高声吩咐道,“前面不歇马了,一口气过了山口再说”
马队前方的裴行俭略带了带马缰,回头问道,“怎么?是要变天了么?”
麴崇裕点了点头,“正是,只怕过一阵子便要下雪。好在前面十里便是这座山的谷口,谷口外面是二十多里的沙砾戈壁,出了戈壁便算出了大海道,守约你看……”他本想催马上前,从裴行俭的怀里却突然钻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头面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闪亮眼睛,忽闪忽闪的看向麴崇裕,随即便拉下了面罩,“麴世子,是真的呀?真的要出这大海道了?”声音甜得有点发腻。
麴崇裕脸上的笑容一丝都未变,“正是,若是路上顺利,到天黑前便能到一处村镇。”手上却是一缓,任由裴行俭的马跑到前面,风里隐隐传来细碎娇媚的女子声音,“真好……总算……”
麴崇裕心里忍不住冷哼了一声。他见过各种讨厌的女人,却没见过这么麻烦粘人、撒娇卖痴的先前看着还算安静规矩,结果自打裴守约同意带上那位娘子一道上路,立时便露出了真面目,头一日甩了一日的脸子不说,从第二日开始,更是死乞白赖的一步不离裴守约,一日里最多象征性骑个二三十里马,便非要裴行俭带她,否则连马都不肯上。若他是裴守约,早把她丢下马去了,哪有这好性日日带着个毛球惹人笑话?只是看着裴守约镇日里无可奈何的模样,自己原本是最该松一口气的,不知为何更多的却是恼火。
或许是那位库狄氏实在烦人,或许是自己原先太过高估了这位裴守约莫说自己在长安十几年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几日相处下来,他也不过当得起温和妥当四个字而已从长安传回的消息看,他是因为一笔好字入了圣上法眼,接着又娶了武昭仪宠爱的胡人画师,因此才平步青云的。看他同意带上那名宫女之时,虽然满口冠冕堂皇,起码还算有些担当,如今想来大约是他的夫人当时没真的拉下脸来拒绝而已堂堂男儿,若是宠爱妻子也罢了,如此惧内,真是……这般人物,就算是皇帝有意安插入西州来的耳目又如何?
麴崇裕冷冷的看了前面一眼,前方的黑色骏马上,那个背影沉稳而挺拔,他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即使所有的理智都告诉他,此人不足为惧,但只要看到他,心底里的那种莫名的危险感依然驱之不去,如果……不,还不是放心的时候,起码现在还不是
琉璃从裴行俭的肩头上探出半个头来,看了几眼远远落在后面的麴崇裕,低头时已是乐不可支,这些天下来,她总算是找到了这位妖孽的死穴,每次自己只要故意笑得甜一点,语气放得娇一点,这位虽然不至于脸色大变,却一定会跟见了鬼似的闪得飞快哼,他敢接着跟裴行俭套近乎,自己就敢接着恶心他
裴行俭拿下巴在琉璃的头上蹭了蹭,“小坏东西”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琉璃轻声笑道,“谁坏?我可全是听你的,如今咱们俩名声是全毁啦这些人多半都在笑你惧内,说我不知尊重。如今连风娘子看着我都笑得怪怪的,柳阿监还要每日哀怨的看我几眼才能算完事,连阿燕和小檀都吞吞吐吐的劝了我两回,说是要为你的名声着想……”
裴行俭的声音里满是笑意,“那又如何?房相惧内的名声天下皆知,难不成有人便能因此瞧不起他?这天时越来越冷,若把你冻出个好坏来,多少名声能换回来?再说,如今他们越是瞧我不起,咱们便越是安稳。只是为了这安稳,如今也只能委屈你了。”
琉璃往裴行俭的怀里缩了一缩,心里暖烘烘的,其实受委屈怎么会是自己?在外人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内宅妇人,娇痴一些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坏名声,倒是裴行俭,宁可别人觉得他无用、惧内,也不希望让人看出来自己是他的软肋,不希望日后别人要对付他时,首先会想到利用自己——只是,他为何会对西州的局势估量得这般严峻?难道就因为这个雄孔雀般在大海道上也一日换身新衣服的麴世子……
裴行俭的一只手臂突然揽住了她,低声道,“小心,坐稳些。”
琉璃忙抓住了马鞍,马背往前一倾,已是到了下山道。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是崎岖难行,马匹到后来几乎只能碎步往前走,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来到平地,穿过了一处山口,眼前便出现了满是黑色细碎砾石的戈壁滩。
琉璃松开手,长出了一口气,眼睛上却是一凉,她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是一片雪花沾在了她的睫毛上。没多久,一片片小小的雪花便飘落了下来。众人都带住了马,各自下马活动腿脚,有人便笑道,“咱们的运气当真不错”——若是在山路上遇到下雪,麻烦就大了。
最后这二十多里地一马平川,马蹄声声,踏碎风雪,虽然飞雪中天地间一片朦朦胧胧,却也能看见身边荒凉的戈壁上渐渐出现了一小篷一小篷的枯黄的草丛和稀稀落落的低矮灌木,待到一大片树林终于出现在视线中,众人忍不住已欢呼起来。
在这样一片荒野中足足走了十天,任谁也向往着暖烘烘的屋子、盛满水的浴桶和欢歌笑语的寻常人家了。
琉璃先是一阵高兴,随即却有些怅然起来,除了刚刚成亲那几天,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天天和裴行俭腻在一处过,这一路上虽然天寒地冻,路上时不时便是一段颠簸之极的山路,可有这样一个温暖的怀抱,能听着他时而正经时而胡扯的低声笑语,也真不觉得有什么打紧了。出了大海道,她便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这样天天霸着他缠着他……当个娇痴小女子的感觉,当真不错
她忍不住深深的叹了口气。
裴行俭笑了起来,“娘子明鉴,在下日后定然时常带娘子出来。娘子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
琉璃轻轻的“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定然会往北走,是不是?”
裴行俭一本正经的点头,“娘子的教诲在下牢记在心,日后便是赴汤蹈火,也要往南走”
两人都戴着面罩,一路走一路低声斗着嘴,细碎的雪花飘落在两人的帽子上、肩头上,渐渐积了薄薄的一层,只是露在风雪中的两双眼睛里,却都盛满了温暖的笑意。
马队穿过树林,一片小屋出现在这片冬日的绿洲之中,看摸样似乎是一个不大的村落,几个孩童听见声响奔跑了出来,突然认出马队中骑着穿着银色斗篷、骑着白色大马的麴玉郎,一起欢呼了起来,“玉郎来啦玉郎来啦”
麴崇裕哈哈大笑,“待会儿到徐娘子的客栈来,请你们吃枣糕”孩童们欢呼着跟着马队撒腿便跑,不少成人也走出门来,笑呵呵的向着马队挥手。
马队从村落旁掠过,在绿洲尽头一栋敦厚的两层小楼前停了下来,土楼看着颇有些年头了,背后不远便是一个高高的沙丘。琉璃四下看了几眼,心道,这客栈里面若也有一个美貌的老板娘,门口倒是可以直接挂块招牌——龙门客栈偏偏这家门楣上写的却是“大沙海”……正思量着,就听见门内传来了一阵清朗的笑声,“世子爷,快些里面请,我家小棋已经惦记你的枣糕好久了”
难不成真是金镶玉?琉璃不由唬了一跳,就见一个二十多岁的清秀妇人携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笑嘻嘻的走了出来。
麴崇裕把马缰往随从手中一丢,微笑着走上几步,“徐娘子怎么越发年轻了?看着倒像是小棋的姊姊。”
徐娘子大笑起来,风飘飘也从后面提马赶到,跳下马脱下披风便抱住了那个叫小棋的小姑娘,村里的孩童们也跑了过来,闹哄哄的挤了进去,那麴玉郎当真让人拿了一包枣糕出来,发到几个孩子手上,店里的几个伙计也迎了出来,牵马的牵马,抬行囊的抬行囊,与随从们说说笑笑,客栈里外顿时一片欢声笑语。
琉璃看着人群中笑得格外放松的麴崇裕,只觉得眼前之人似乎突然间变得有点陌生了,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裴行俭,只见他的脸上带着微笑,眼神却若有所思。
麴玉郎与徐娘子说笑了几句,转头看见裴行俭,便笑道,“徐娘子,今**却要打起些精神来,这位裴长史和夫人乃是长安来的贵客,这是他们到西州的第一顿饭,是好是坏便看徐娘子你的手艺了”
徐娘子忙笑着过来行了一礼,“果然是长安来的贵客,气度便与众不同。小女子的手艺招待来往的客商、牧马的群头也便罢了,哪里入得贵人们的眼?贵人们平日吃得精细,小女子手艺粗糙,请多多担待才是。”
裴行俭微笑着欠了欠身,“有劳徐娘子。”琉璃便笑道,“娘子说得是,咱们已是吃了整整十日的沙子,可不是精细得很?只是如今听见‘细’字便心惊,正要请娘子多做几碗粗些的肉啊鱼的才好,便是整只的也不怕”
徐娘子顿时笑得眉眼弯弯,携着琉璃的手便往里走,“夫人好生风趣,外面天寒,快些进去坐。”
看着琉璃的背影,裴行俭眼底的笑意还未到嘴边,已变成了一声颇有些无奈的长叹;麴崇裕不屑的挑了挑眉,转头看着裴行俭时,却是一脸最真挚不过的笑容,两人同时道了声“请”,又相视微而笑起来。
在这家大沙海客栈休整了一夜,第二日马队出发时,人人都变得精神了许多。雪早已停了,略走一段,路上便见不到半点雪痕。道路变得十分平整,马队穿过大阿萨镇,两个多时辰便来到柳中县,此地所酿葡萄酒闻名西北,众人却并未停留,用过午膳便又一路向东北而去,越走便越热。到了第二日,众人都换下了皮毛的外套,琉璃也选了一套利落的群青色丝绵胡服,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这一日的下午,灰白色的太阳刚过中天,众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琉璃正在纳闷,风飘飘在马镫上站了起来,挥鞭一指,“夫人,你看,前面便是西州”
琉璃忙抬头去看,只见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山谷,两条河流围绕着一座高高的山崖交流而过,一眼望去倒是一片青山绿水,却哪有城池的半点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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